巫宁坤:古今友情|犹念天地悠悠而吾道不孤之温暖
文 |巫宁坤
年青时读唐诗,由于许多字不认识,许多典故不明白,往往一知半解,雾里看花。但是,唐代诗人那些抒写友情的诗篇,我却心领神会。
记得当年初次读李白赠别汪伦的那首七绝,明白如话,一下子就把我引进了一个诗情画意的新世界。李白当时早已是名闻天下的诗仙,到了安徽偶然去游泾县的桃花源,村人汪伦相见恨晚,常酿美酒款待这位嗜酒如命的“谪仙人”。等到仙人又该到别处去云游了,登舟待发,却见汪伦一路唱着歌到舟边来送行,诗仙感动得留下了那流传千古的名句:“桃花潭水深千尺,不及汪伦送我情。”
李白生性豪迈,广交游,朋友遍天下。所存千余首诗中,有不少送别友人之作。《送友人》典型地抒发了对即将远行的故人依依不舍的真情:
青山横北郭,白水绕东城。
此地一为别,孤蓬万里征。
浮云游子意,落日故人情。
挥手自兹去,萧萧班马鸣。
他与莫逆之交谯郡元参军一别多年,从千里外寄去长诗《忆旧游》,如泣如诉:“问余别恨知多少,落花春暮争纷纷。言亦不可尽,情亦不可极。”
李白比杜甫年长11岁,诗仙和诗圣可说是忘年交。《沙丘城下寄杜甫》诉说了他无尽的相思:“思君若汶水,浩荡寄南征。”后来永王璘造反失败,李白受株连,关进浔阳大牢,长流夜郎。杜甫不但不懂得“站稳立场,划清界限,揭发检举”,反而哀叹“江南瘴疠地,逐客无消息。”一连三夜在梦中和李白相见,醒后作《梦李白二首》,为身系罗网的老大哥忧心如焚,不能自已,而且竟然为“现行反革命”鸣冤叫屈:“冠盖满京华,斯人独憔悴,孰云网恢恢,将老身反累。”后来李白遇赦放还,杜甫仍愤愤不平:“五岭炎蒸地,三危放逐臣。几年遭鹏鸟,独泣向麒麟。”同时,他又对“谪仙人”的旷世诗才赞叹不已:“笔落惊风雨,诗成泣鬼神。”在反复无常的政海波澜中,两位伟大诗人的生死患难之交岿然不动,与日月争辉。
上世纪末期,我因言祸长流北大荒,随身带去的一本《杜甫诗选》成为冰天雪地中的患难之交。我曾寻思,人生得一知己足矣,李白当年若果真魂断南荒,有诗圣这样为他树碑立传,也足可浩气长存了。而我当年如葬身北荒,那些似曾相识的老朋友早已划清界限,我只能是孤苦伶仃一游魂而已。
杜甫死后出生的白居易(字乐天)与元稹(字微之)友谊至笃,诗亦齐名,世称“元白”。两位大诗人“身名同日授,心事一言知。肺腑都无隔,形骸两不羁。……有月多同赏,无杯不共持。”何等动人心魄的友情!无奈诗人都不是做官的材料,仕途坎坷,非贬即谪,离多会少,只得借书信和唱和抒发别恨离愁:“念远缘迁贬,惊时为别离。”那年代通讯困难,不但在战时,“烽火连三月,家书抵万金。”就在和平时期,两人书信往还也是“素书三往复,明月七盈亏。”
元稹恃才傲物,30岁时因言祸谪戍江陵,奉旨仓皇离京就道,与白居易在大街上邂逅,只能在马上匆匆话别。白居易回家后独自伤心落泪,元稹则一去无消息。白居易朝思暮想,终如杜甫梦李白一般,在梦中与逐客相会:“梦中握君手,问君意何如,君言苦相忆,无人可寄书。”正在这时,听到咚咚叩门声:
枕上忽惊起,颠倒着衣裳。开缄见手札,一纸十三行。上论迁谪心,下说离别肠。
心肠都未尽,不暇叙炎凉。云作此书夜,夜宿商州东。独对孤灯坐,阳城山馆中。
夜深作书毕,山月向西斜。月下何所有,一树紫桐花。桐花半落时,复道正相思。
殷勤书背后,兼作桐花诗。桐花诗八韵,思绪一何深。以我今朝意,忆君此夜心。
一章三遍读,一句十回吟。珍重八十字,字字化为金。
情深似海,催人泪下。元稹得书后有长诗酬答,一字一泪:
封题乐天字,未坼已沾裳。坼书八九读,泪落千万行。
中有酬我诗,句句截我肠。仍云得诗夜,梦我魂凄凉。
白居易在禁中值夜,五声更漏,怀念远方的谪客:“心绪万端书两纸,欲封重读意迟迟。”
5年后,白居易因上疏请严缉刺杀宰相元武衡之凶手,触犯当道,贬九江司马。元稹在“残灯无焰影幢幢”的贬所得讯:“垂死病中惊坐起,暗风吹雨入寒窗。”每得乐天书无不悲喜交集:“远信入门先有泪,妻惊女哭问何如,寻常不省曾如此,应是江州司马书。”两位谪客“山水万重书断绝”,魂梦为劳。偶得诗书,百读不厌。白居易泊舟夜读元稹诗:“把君诗卷灯前读,诗尽灯残天未铭。眼痛灭灯犹暗坐,逆风吹浪打船声。”元稹读后有诗酬答:“知君暗泊西江岸,读我闲诗欲到明。今夜通州还不睡,满山风雨杜鹃声。”他抚今追昔,更为刚正不阿的友人感到悲愤难平,魂牵梦绕:
闲夜思君坐到明,追寻往事倍伤神。同登科后心相合,初得官时髭未生。
二十年来谙世路,三千里外老江城。犹应更有前途在,知向人间何处行?
江州司马终于熬出了头,而元才子却在42岁的盛年暴卒于武昌任所。时隔数年,乐天得读卢子蒙旧诗,其中多与微之唱和,感今伤昔,写下一首声泪俱下的七律:“……相看掩泪情难禁,别有伤心事岂知。闻道咸阳坟上树,已抽三丈白杨枝。”
晚年诗友刘梦得与他同龄,70岁时他有《偶吟自慰兼呈梦得》之作:
且喜同年满七旬,莫嫌衰病莫嫌贫。已为海内有名客,又占世间长命人。
耳里声闻新将相,眼前失尽故交亲。……
不料次年又失去了梦得,情何以堪!他在悼诗中慨叹两人的生死之交,祝愿死者在地下与微之同游,聊以自慰:
四海齐名白与刘,百年交分两绸缪。同贫同病退闲日,一死一生临老头。
杯酒英雄君与操,文章微婉我知丘。贤豪虽殁精灵在,应共微之地下游。
4年之后,孓然一身的老诗人也追两位古人于地下了。
缅怀古代诗人生死不渝的百年交分,反观近数十年来中原知识分子之间司空见惯的“友谊”,不由得不令人悲从中来,同声一哭。举一个身边的例子。半生坎坷的杰出现代诗人穆旦,1977年含恨而殁,在弃世前一年写的《智慧之歌》中哀叹:
另一种欢喜是喧腾的友谊,
茂盛的花不知还有秋季,
社会的格局代替了血的沸腾,
生活的冷风把热情铸为实际。
一位热爱故土的诗人1953年万里回归,蒙冤受难二十余年,京华冠盖中颇有几个老朋友,没有一个挺身而出为他讲一句公道话,没有一个过去的诗友为他的悲剧写一行诗。二十多年的亲身感受,无数耳熟能详的真人真事,铸成“智慧之树”上一片可诅咒的绿叶。但是诗人并不因此愤世嫉俗,始终十分珍重友谊,在生活中一向急朋友之所急,我就在最困难的时刻得到过他慷慨的救援。
再举一个例子吧。沈从文和丁玲当年在文艺界也算得上患难之交。后来丁玲去了革命圣地,解放后进城当上了文艺界的京官,手里有一点权。沈从文书生本色,不识时务,不会见风使舵,只能“斯人独憔悴”,他的陋室也“门可罗雀”了。巴金是有点古风的,1952年秋萧珊曾告诉我,他从上海来北京时找到了丁玲为沈从文说项,只不过希望能给老朋友安排一点适当的工作,不料这位红彤彤的文艺官僚竟大言不惭地打官腔:“人民不承认他嘛!”于是,一位才华盖世的作家只得继续埋首博物馆,当一名默默无闻的解说员。
沈公也是有点古风的。他虽身处逆境,对朋友,对过去的学生还是满腔赤诚。我在西南联大时并没上过沈老师的课,只不过是无数崇敬他的青年读者中的一个,有幸在课室外得到他的教益。后来我去国多年,失去联系,直到1951年从美国回国,才重新见面。几年之后,我先在1957年被流放北大荒,到文革中又被关进“牛棚”,一别又是20年,连音信也断绝了。70年代初期,我们全家发配到安徽农村去落户,在一个小村子过着无人问津的贱民生活。1973年底,忽然接到老师从北京的来信,用他那举世无双的章草密密麻麻写了六张八行书,一个月后又来了一封长达八张的八行书。他从穆旦处得知我的景况,劝我不可因贫病交迫而“自暴自弃”,并以他一生的经历现身说法:“今年已72岁,工作中竟充满童心。”我把信一遍又一遍地读给妻子和三个小儿女听,连10岁的小儿子都听哭了。那当年令我心醉神迷、透明烛照的声音又在我们风雨飘摇的茅屋中回荡,“字字化为金”。
俱往矣!好不容易熬过“六亲不认”的浩劫,又赶上认钱不认人的“大好形势”,在茫茫钱海中重温古今友情,“来温暖人生这严酷的冬天”。
☆以上文字内容属作者个人观点,不代表本公号立场。
【作者简介】巫宁坤,翻译家,英美文学研究专家。1920年阴历8月14日生于江苏扬州。抗日战争期间,就读于昆明西南联合大学外文系。1946年9月,成为美国印第安纳州曼彻斯特学院唯一的外国学生。后在芝加哥大学研究院攻读文学批评。1951年受北京燕京大学校长陆志韦邀请,放弃攻读博士学位,回国从事英语教学。先后在燕京大学、南开大学、北京国际关系学院等校任英美文学教授。1990年代,巫宁坤偕夫人返美定居。
巫宁坤曾在《英语世界》发表英文散文,诗歌和翻译。著有英文回忆录“A Single Tear”,后出版中文本《一滴泪》。他的著名译作有《了不起的盖茨比》和《白求恩传》。
编辑:刘倩
编发:雷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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